在我的斗室书橱中,珍藏着一册《邵度先生摄影遗作选》。这是1971年夏,邵先生 的哲嗣家业、羡冰兄妹俩为纪念父亲逝世一周年赠我的珍品。睹物思人,感慨万千,思 潮涌动,乃执笔以忆邵度先生。
邵度(1910-1970)与我同庚,一生立身廉,处事俭,取予义,交友信。他与我十多岁 时便相熟悉,四十多年中过往甚密,称得上平生知己。
邵度出生于永强区的一个世代书香之家。其父,乡亲们尊称“静山相”。随着清王 朝的式微,家道中落,童年的邵度亦曾经历过艰苦生活。十四岁那年,他毕业于浙江省 第十师范附属模范小学,便进入温州府前桥边的“爱吾照相馆”学艺。三年出师,转到 胞兄邵量开设的“还吾照相馆”任摄影师。他对摄影艺术很感兴趣,具有锲而不舍、锐 意进取的精神。抗战时期,敌机狂轰滥炸,他曾冒着生命危险,摄下不少日寇暴行的实 录。抗日战争胜利后,国内时局动荡烽烟四起,他放弃照相馆的经营,专事摄影创作。 直至1969年秋,住院医治,才卸下肩头的镜箱。“功夫不负有心人”。邵度先生半个世 纪在摄影艺术园地上的辛勤耕耘,获得了累累的硕果。在《文华》、《飞鹰》、《美术 生活》、《良友》、《寰球》、《大地》和《中国》等摄影杂志和画报上发表的作品达 二百多幅。他的作品多次在全国摄影艺术展览会上展出。1939年,他受聘为香港《大地》 画报特约记者。1948年加入中国摄影学会(上海)。他拍摄的反映江南水乡晨姿的《瓯江》 与反映台湾秀丽风光的《北投温泉》,被选入纪念国庆十五周年的大型画册《江山如此 多娇》,作为周恩来总理出国访问亚非拉诸国的馈礼。
邵度先生遗留下来的三百多幅作品,幅幅匠心独具,“既没有承袭别人,也没有重 复自己”,不愧为影坛巨擘。更可贵的是,遗作中又多件作品,已成为历史文物珍品, 如:温州三角门外千佛寺的石塔、白象塔、茶院寺、花柳塘巷的木牌楼、龙泉县的“济 川桥”等照片,其原物或因湮没,或因改建,均已荡然无存。
邵度先生遗留下来的三百多幅作品,幅幅匠心独具,“既没有承袭别人,也没有重 复自己”,不愧为影坛巨擘。
邵度先生的摄影艺术之所以能取得巨大的成就,是由于他对艺术不懈追求,对诸国 大好河山无限热爱,对家乡人情风物有特殊感情。山是家乡秀,水是家乡清,月是家乡 明,人是家乡好,家乡的“一草一木总关情”。他从事摄影四十七年,极少跑到外地, 绝大多数时间都浸泡在温州的山山水水之间。家乡的群山百川,田园风光,名胜古迹, 果木花草,......是他取之不竭、摄之不尽的艺术天地。白鹿地区的华盖、积谷、海坛、 松台、郭公诸山,东西两塔对峙的江心孤屿,奇峰耸立、瀑布飞溅的南北雁荡,青山秀 水的瓯江、楠溪江更是他磨破铁鞋的地方。在跋涉这些地方中,他拍下了大自然不可胜 计的美好镜头,摄取了祖国河山秀丽风光的画面。他常说:美就在眼前,美就在自己身 边。摄影家徐肖冰赞誉他为“田园风光摄影家”。
邵度先生摄影艺术取得成就的另一个重要因素,是继承与发扬了祖国优秀文化艺术 传统。在他的镜底,汲取了宋、元山水画家的雄浑特色,把多姿多彩、瑰丽灿烂的大自 然风光,淋漓尽致地再现在人们眼前。他早期风光代表作《风雪夜归人》和遗作选中的 《深山空谷少鸟音》、《一江暖雾小春天》等,极富中国山水画的特色,它不仅可与宋 元画家贤董源、倪云林等的山水画乱真,并超越宋元山水画的艺术意境。
在摄影画面的命题上,邵度先生也都别出心裁的。他学历不深,又不会作诗,可是 每一幅影照的命题,几乎都达到诗的高度境界,给画面以点“睛”之笔,如“荆棘丛中 别有天”,以及上文例举的“深山空谷少鸟音”、“一江暖雾小春天”等,都给人以画 中有诗,诗中寓画的意境。这恰到好处的命题,是与他对《随园诗话》爱不释手、刻苦 钻读分不开的。
邵度先生在摄影实践中,严肃认真,一丝不苟。我曾不少次随他外出猎取风光,到 过青田石门洞,大罗山麓的仙岩寺,头陀的密印寺,市区的中山公园和海坛山、松台山, 如果没有好镜头,他从来不轻易按下快门,跑了一大圈,一无所获,是他经常的事。他 说:“猎取镜头,宁可多反复,多观察,非达要求,决不草率从事。”因此,他摄下的 镜头多是珍贵的艺术财富。
邵度先生在摄影实践中,严肃认真,一丝不苟。
总之,他在摄影艺术上作出了杰出贡献,堪称江南一帜,甚为人们所仰慕。他逝世 后,许多人纷纷撰文纪念。如原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、《中国摄影》主编袁毅平(笔名 路春野)同志的《情真意切--读邵度先生遗作有感》,沈利民同志的《依依乡情入画面-- 记摄影家邵家业的一家》,黄信田、陈微云两同志的《眷恋祖国情深从镜底溢出--邵度 先生的风光摄影》等,分别刊于《中国摄影》、《大众摄影》、《园柳》杂志及转载于 《浙江日报》、《历代人物与温州》等书报上。他的传略也多次入编于《中国摄影家大 辞典》和《中国文艺家传集》等。1985年9月,中国摄影家协会浙江分会还在杭州市浙江 展览馆举办了“邵度摄影遗作展”,次年夏,又在温州市展览馆再度展出。
邵度在日常生活中,给我最难忘的,莫过于酷爱“整洁”的习惯。对于衣着装束, 居室陈设以及一切日常用物,他都是搞得整齐清洁。而且长期坚持下去。比如他案头摆 的钢笔、墨水、台历等等,今天如此摆着,三、五年之后,再次看到时,还是老样子摆 在那里。
他酷爱整洁的习惯,也反映在他的摄影艺术的技术操作上。他经常说:“照片的成 功,百分之七十是得力于整洁。”他十分重视摄影器材、药物、冲卷、印洗等,处处保 持整洁。据《画史汇传》记载,元末山水画家倪云林有“洁癖”。近代风光摄影家邵度 酷爱整洁,珠联璧合,堪为艺坛佳话。
邵度先生在日常生活中,还有简朴、省吃俭用的好作风。他常说:“当用要用,不 该用的坚决不用”。他的节约是很有分寸的,并不是粗衣粝食降低生活水平。他认为穿 着衣服要小心谨慎,以延长衣服寿命,减少开支,如抗战胜利那年,新置了一件球衫(那 时叫卫生衣),穿过六个冬天,其领口、袖口仍不见半点油垢或破绽,里面的绒毛与新买 时一样柔软。他在蔬菜方面,讲究营养的均衡,不争购新上市货。反映在购买摄影器材 方面,也是因陋就简,能自己做的,就自己动手做,他用有色玻璃纸做成滤色镜,用马 粪纸做成放大机,用厚玻璃代替上光机,用雕刀来裁相片。
解放初期,老摄影家黄翔先生来温州访问邵度,看过他的摄影作品后,要求参观他 的暗房设备。原来,他的暗房是利用狭小的灶偏间,除了几只冲洗盘之外,别无所有, 无法让黄老参观,他只好如实回答:“我还没有暗房设备。”这简直使黄老不敢相信, 连声说:“了不起!了不起!”“条件这么差,居然取得如此卓绝的艺术效果,不容易! 不容易!”
邵度一生举止稳重严肃,谈吐端庄大方,胸怀豁达开朗。他从不失信于人,也不喜 欢他人失信于己。因此,他一生虽联系面相当广泛,然真正坚持来往的朋友却不很多, 知己更少。但一旦与他结交成友,他是十分重义气的,至死不渝。现每年春节或年关, 其哲嗣家业一家常来舍下作客,问我寒暖,也是邵先生在弥留之际一再叮嘱之事,对此 我感涕不已。
邵度一生举止稳重严肃,谈吐端庄大方,胸怀豁达开朗。他从不失信于人,也不喜 欢他人失信于己。
1969年入秋后,邵度先生开始感到胃部不很舒畅。经检查,似有胃溃疡的象征,于 是决定住院做胃切除手术。他神情自若地到理发店修了脸,并自行办理了就诊住院手续。 住院后第三天做了手术。因做手术时间仅有两个小时,敏感的他,已有预感,定是癌症。 十来天后,香港寄来一批抗癌新药--万福灵,他拒绝服用,并说:“我病已属后期,药 物已无济于事,这些药还是留给初期的病者吧!”他在死亡的边缘,尚能泰然自若,不 求幸免,高尚的情操难能可贵!
邵度先生的一生,给社会大宗的艺术财富,又留给我们高尚的精神财富,实是我们 后人学习的楷模。
2000年六月于温州瓯海永兴芥轩